短篇小说沈从文渔

2022/7/4 来源: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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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

七月的夜。华山寨山半腰天王庙中已打了起更鼓,沿乌鸡河水边的捕鱼的人,携箩背刀,各人持火把,满河布了罾罾。各处听到说话声音,大人小孩全有。中间还有妇人锐声喊叫,如夜静闻山冈母狗叫更。热闹中见着沉静,大家还听到各人手上火把的爆裂。仿佛人人皆想从热闹中把时间缩短,一切皆齐备妥帖,只等候放药了。大家皆在心中作一种估计,对时间加以催促,盼望那子时到来。到子时,在上游五里,放药的,放了通知炮,打着锣,把小船在滩口一翻,各人泅水上岸。所有小船上石辣蓼油枯合成的毒鱼药,沉到水中,与水融化,顺流而下,所有河中鱼虾,到了劫数,不到一会,也就头昏眼花浮于水面,顺流而下入到人们手中了。去子时还早,负了责任,在上游沉船,是弟兄两个。这弟兄是华山寨有名族人子弟之一脉。在那里,有两族极强,属于甘家为大族,属于吴家为小族。小族因为族较小为生存竞争,子弟皆强梁如虎如豹。大族则族中出好女人,多富翁,族中读书识字者比持刀弄棒者为多。像世界任何种族一样,两族中在极远一个时期中在极小事情上结下了冤仇,直到最近为止,机会一来即有争斗发生。过去一时代,这仇视,传说竟到了这样子。两方约集了相等人数,在田坪中极天真的互相流血为乐,男子向前作战,女人则站到山上呐喊助威。交锋了,棍棒齐下,金鼓齐鸣,软弱者毙于重击下,胜利者用红血所染的巾缠于头上,矛尖穿着人头,唱歌回家。用人肝作下酒物,此尤属诸平常事情。最天真的还是各人把活捉俘虏拿回,如杀猪把人杀死,洗刮干净,切成方块,用香料盐酱掺入,放大锅中把文武火煨好,抬到场上,一人打小锣,大喊吃肉吃肉,百钱一块。凡有呆气汉子,不知事故,想一尝人肉,走来试吃一块,则得钱一百。然而更妙的,却是在场的另一端,也正在如此喊叫,或竟加钱至两百文。在吃肉者大约也还有得钱以外在火候咸淡上加以批评的人。事情到近日说来自然是故事了。近日因为地方进步,一切野蛮习气已荡然无存,虽仍不免有一二人藉械斗为由,聚众抢掠牛羊,然虚诈有余而勇敢不足,完全与过去习俗两样了。甘姓住河左,吴姓住河右,近来如河中毒鱼一类事情,皆两族合作,族中当事人先将欢喜寻事的分子加以约束,不许生事,所以人各身边佩刀,刀的用处却只是撩取水中大鱼,不想到作其他用途了。那弟兄姓吴,为孪生,模样如一人,身边各佩有宝刀一口,这宝刀,本来是家传神物,当父亲落气时,在给这弟兄此刀时,同时嘱咐了话一句,说:这应当流那曾经流过你祖父血的甘姓第七派属于朝字辈仇人的血。说了这话父亲即死去,然而到后这弟兄各处一访问,这朝字辈甘姓族人已无一存在,只闻有一女儿也早已在一次大水时为水冲去,这仇无从去报,刀也终于用来每年砍鱼或打猎时砍野猪这类事上去了。时间一久,这事在这一对孪生弟兄心上自然也渐渐忘记了。今夜间,他们把船撑到了应当沉船的地方,天还刚断黑不久。地方是荒滩,相传在这地方过去两百年以前,甘吴两姓族人曾在此河岸各聚了五百余彪壮汉子大战过一次,这一战的结果是两方同归于尽,无一男子生还。因为流血过多,所以这地两岸石块皆作褐色仿佛为人血所渍而成。这事情也好像不尽属诸传说,因为岸上还有司官所刊石碑存在。这地方因为有这样故事,所以没有人家住,但又因为来去小船所必经,在数十年前就有了一个庙,有了庙则撑夜船过此地的人不至于心虚了。庙在岸旁山顶,住了一个老和尚,因为山也荒凉,到庙中去烧香的人似乎也很少了。这弟兄俩把船撑到了滩脚,看看天空,时间还早,所燃的定时香也还有五盘不曾燃尽。其中之一先出娘胎一个时刻的那哥哥说:“时间太早,天上××星还不出。”“那我们喝酒。”船上本来带得有一大葫芦酒,一腿野羊肉,一包干豆子,那弟弟就预备取酒,这些东西同那两个大炮仗,全放在一个箩筐里,上面盖着那面铜锣。哥哥说:“莫忙,时间还早得很,我们去玩吧。”“好。我们去玩,把船绳用石头压好。”要去玩,上滩有一里,才有人家住。下滩则也有一里,就有许多人在沿河两岸等候浮在水面中了毒的鱼的下来。向下行是无意思的事,而且才把船从那地方撑来,然而向上行呢,把荒滩走完,还得翻一小岭,或者沿河行,绕一个大湾,才能到那平时也曾有酒同点心之类可买的人家在。哥哥赞成上岸玩,到山上去,看庙,因为他知道这时纵向上走,到了那卖东西地方处,这卖东西的人也许早到两三里的下游等候捕鱼去了。那弟弟不行,因为那上面有水碾坊,碾坊中有熟人可以谈话。他一面还恐怕熟人不知道今天下游毒鱼事,他想顺便邀熟人来,在船上谈天,沉了船,再一同把小船抬起,坐到下游去赶热闹。他的刀在前数日已拂拭得锋利无比,应当把那河中顶大的鱼砍到才是这年青人与刀的本分。不拘如何两人是已跳到河边干滩上了。哥哥说:“到庙中去看看那和尚,我还是三年前到过那地方。”“我想到碾房,”弟弟说,他同时望到天上的星月,不由得不高声长啸:“好天气!”天气的确太好,哥哥也为这风光所征服了。在石滩上如一匹小马,来去作小跑。这时长空无云,天作深蓝,星月嵌天空如宝石,水边流萤来去如仙人引路的灯,荒滩上蟋蟀三两嘒嘒作声,清越沉郁,使人想象到这英雄独在大石块罅隙间徘徊阔步,为爱情所苦闷大声呼喊的情形,为之肃然起敬。弟弟因为蟋蟀声音想起忘了携带笛子。“哥哥若是有笛,我们可以唱歌。”那哥哥不作声,仍然跑着,忽然凝神静听,听出山上木鱼声音了。“上山去,看那和尚去,这个时候还念经!”弟弟没有答应,他在想到月下的鬼怪。但照例,作弟弟的无事不追随阿兄,哥哥已向山上方向走去,弟弟也跟到后面来了。人走着。月亮的光照到滩上,大石的一面为月光所不及,如躲有鬼魔。水虫在月光下各处飞动,振翅发微声,从头上飞过时,俨然如虫背上皆骑有小仙女。鼻中常常嗅着无端而来的一种香气,远处滩水声音则正像母亲闭目唱安慰儿子睡眠的歌。大地是正在睡眠,人在此时也全如梦中。“哥哥,你小心蛇。”这弟弟说着,自己把腰间一把刀拉出鞘了。“汉子怕蛇吗?”哥哥这样说着,仍然堂堂朝前走。上了高岸,人已与船离远有三十丈了。望到在月光中的船,一船黑色毒鱼物料像一只水牛。船在粼粼波光中轻轻摇摆,如极懂事,若无系绳,似乎自动也会在水中游戏。又望到对河远处平冈,浴在月色中,一抹淡灰。下游远处水面则浮有一层白雾,如淡牛奶,雾中还闪着火光,一点二点。他们在岸上不动,哥哥想起了旧事。“这里死了我们族中五百汉子。他们也死了五百。”说到这话,哥哥把刀也哗的拔出鞘了。顺手砍路旁的小树,杀杀作响,树枝砍断了不少,那弟弟也照到这样作去。哥哥一面挥刀一面说道:“爹爹过去时说的那话你记不记到?我们的刀是为仇人的血而锋利的。只要我有一天遇到这仇人,我想这把刀就会喝这人的血。不过我听人说,朝字辈烟火实在已绝了,我们的仇是报不成了。这刀真委屈了,如今是这样用处,只有砍水中的鱼,山上的猪。”“哥哥,我们上去,就走。”“好,就上去吧,我当先。”这两弟兄就从一条很小很不整齐的毛路趋向山顶去。他们慢慢的从一些石头上踹过,又从一些毛草中走过,越走与山庙越近,与河水越离远了。两弟兄到半山腰停顿了一会,回头望山下,山下一切皆如梦中景致。向山上走去时,有时忽听到木鱼声音较近,有时反觉渐远的。到了山腰一停顿,略略把喘息一定,就清清楚楚听到木鱼声音以外还有念经声音了。稍停一会这两弟兄就又往上走去,哥哥把刀向左右劈,如在一种危险地方,一面走一面又同弟弟说话。“……”他们到了山庙门前了,静悄悄的庙门前,山神土地小石屋中还有一盏点光如豆的灯火。月光洒了一地,一方石板宽坪还有石桌石椅可供人坐。和尚似乎毫无知觉,木鱼声朗朗起自庙里,那弟弟不愿意拍门。“哥,不要吵闹了别人。”这样说着,自己就坐到那石凳上去了。而且把刀也放在石桌上了,他同时顺眼望到一些草花,似经人不久采来散乱的丢到那里。弟弟诧异了,因为他以为这绝对不是庙中和尚做的事。这年青人好事多心,把花拈起给他哥哥看。“哥哥,这里有人来!”“那并不奇怪,砍柴的年青人是会爬到这里来烧香求神,想从神佑得到女人的心的。”“我可不是那样想,我想这是女人遗下的东西。”“就是这样,这花也很平常。”“但倘若这是甘姓族中顶美貌的女人?”“这近于笑话。”“既然可以猜详它为女人所遗,也就可以说它为美女子所遗了,我将拿回去。”“只有小孩才做这种事,你年青,要拿去就拿去好了,但可不要为这苦恼,一个聪明人是常常自己使自己不愉快的。”“莫非和尚藏……”说这样话的弟弟,自己忽然忍住了,因为木鱼声转急,像念经到末一章了。那哥哥,在坪中大月光下舞刀,作刺劈种种优美姿式,他的心,只在刀风中来去,进退矫健不凡,这汉子可说是吴姓族最纯洁的男子了。至于弟弟呢,他把那已经半憔悴了掷到石桌上的山桂野菊拾起,藏到麂皮抱肚中,这人有诗人气分,身体不及阿哥强,故于事情多遐想而少成就,他这时只全不负责的想象这是一个女子所遗的花朵。照乌鸡河华山寨风俗,则女人遗花被陌生男子拾起,这男子即可进一步与女人要好唱歌,把女人的心得到。这年青汉子,还不明白女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因为凡是女人声音颜色形体皆趋于柔软,一种好奇的欲望使他对女人有一种狂热,如今是又用这花为依据,将女人的偶像安置在心上了。这孩子平时就爱吹笛唱歌,这时来到这山顶上,明月清风使自己情绪飘渺,先是不让哥哥拍打山门,恐惊吵了和尚的功课,到这时,却情不自已,轻轻的把山歌唱起来了。他用华山寨语言韵脚,唱着这样意思:你脸白心好的女人,在梦中也莫忘记带一把花,因为这世界,也有做梦的男子。无端梦在一处时你可以把花给他。唱了一段,风微微吹到脸上,脸如为小手所摩,就又唱道:柔软的风摩我的脸,我像是站在天堂的门边——这时,我等候你来开门,不拘那一天我不嫌迟。出于两人意料以外的,是这时山门旁的小角门,忽然訇的开了。和尚打着知会,说:“对不起,惊动了。”那哥哥见和尚出来了,也说:“对不起师傅,半夜三更惊吵了师傅。”和尚连说“那里那里”走到那弟弟身边来。这和尚身穿一身短僧服,大头阔肩,人虽老迈,精神勃勃,还正如小说上所描画的有道高僧。见这两兄弟都有刀,就问:“是第九族子弟么?”那哥哥恭恭敬敬说:“不错,属于宗字辈。”“那是××先生的公子了。”“很惭愧的,无用的弟兄辱没了第九族吴姓。”“××先生是过去很久了。”“是的。师傅是同先父熟了。”“是的。我们还……”这和尚,想起了什么再不说话,他一面细细的端详月光下那弟兄的脸,一面沉默在一件记忆里。那哥哥,就说:“四年前曾到过这庙中一次,没有同师傅谈话。”和尚点头。和尚本来是想另一件事情,听到这汉子说,便随心的点着头,遮掩了自己的心事。他望到那刀了,就赞不绝口,说真是宝刀。那弟弟把刀给他看,他拿刀在手,略一挥动。却便飕飕风生,寒光四溢。弟弟天真的抚着掌:“师傅大高明,大高明。”和尚听说到此,把刀仍然放到石桌上,自己也在一个石凳上坐下了。和尚笑,他说:“两个年青人各带这样一把好刀,今天为什么事来到这里?”哥哥说:“因为村中毒鱼派我们坐船来倒药。”“众生在劫,阿弥陀佛。”“我们在滩下听到木鱼声音,才想起上山来看看。到了这里,又恐怕妨碍了师傅晚课,所以就在门前玩。”“我听到你们唱歌,先很奇怪,因为夜间这里是不会有人来的。这歌是谁唱的,太好了,你们谁是哥哥呢?我只听人说到过××先生得过一对双生。”“师傅看不出么?”那哥哥说着且笑,具有风趣的长年和尚就指他:“你是大哥,一定了。那唱歌的是这一位了。”弟弟被指定了,就带羞的说:“很可笑的事,是为师傅听到。”“不要紧,师傅耳朵听过很多了,还不止听,在年青时也就做着这样事,过了一些日子。你说天堂的门,可惜这里只一个庙门,庙里除了菩萨就只老僧。但是既然来了,也就请进吧。看看这庙,喝一杯茶,天气还早得很。”这弟兄无法推辞,就伴同和尚从小角门走进庙里,一进去是一个小小天井,有南瓜藤牵满的棚架,又有指甲草花,有鱼缸同高脚香炉,月光洒满院中,景致极美。他们就在院中略站,那弟弟是初来,且正唱完歌,情调与这地方同样有诗意,就说:“真是好地方,想不到这样好!”“那里的事。地方小,不太肮脏就是了。我一个人在这里,无事栽一点花草,这南瓜,今年倒不错,你瞧,没有撑架子,恐怕全要倒了。”和尚为指点南瓜看,到后几人就进了佛堂,师傅的住处在佛堂左边,他们便到了禅房,很洒脱的坐到工夫粗糙的大木椅上,喝着和尚特制款客的蜜茶。谈了一会。把乌鸡河作中心,凡是两族过去许多故事皆谈到了,有些为这两个年青人不知道,有些虽知道也没有这样清楚,谈得两个年青人非常满意。并且,从和尚方面,又隐隐约约知道所谓朝字辈甘姓族人还有存在的事情。这弟兄把这事都各默默记到心上,不多言语。他们到后又谈到乌鸡河沿岸的女人……和尚所知道太多,正像知道太多,所以成为和尚了。当这两个弟兄起身与和尚告辞时,还定下了后一回约。两个年青人一前一后的下了山,不到一会就到了近河的高岸了。月色如银,一切都显得美丽和平。风景因夜静而转凄清,这时天上正降着薄露。那弟弟轻轻吹着口哨,在哥哥身后追随。他们下了高岸降到干滩上,故意从此一大石上跃过彼一大石,不久仍然就到了船边。弟弟到船上取酒取肉,手摸着已凝着湿露的铜锣,才想到不知定时香是否还在燃。过去一看,在还余着三转的一个记号上已熄灭了,那弟弟就同岸上的哥哥说:“香熄了,还剩三盘,不知在什么时候熄去?”“那末看星,姊妹星从北方现出,是三更子正,你看吧。还早!”“远天好像有风。”“不要紧,风从南方过去云在东,也无妨。”“你瞧,星子全在眨眼!”“是咧,不要紧。”阿哥说着也走近船边了,用手扶着船头一支篙,摇荡着,且说:“在船上喝吧,好坐。”那弟弟不承认这事情,到底这人心上天真较多,他要把酒拿到河滩大石上去喝,因为那么较之在船中为有趣。这自然仍然是他胜利了,他们一面在石上喝酒,一面拔刀割麂肉吃,哥哥把酒葫芦倒举,嘴与葫芦嘴相接咕嘟咕嘟向肚中灌。天气忽然变了。一葫芦酒两人还未喝完,先见东方小小的云,这时已渐扯渐阔,星子闪动的更多了。“天气坏下来了,怎么办?”“我们应当在此等候,我想半夜决不会落雨。”“恐怕无星子,看不出时间。”“那有鸡叫。听鸡叫三更,就倒药下水。”“我怕有雨。”“有雨也总要到天明时,这时也应当快转三更了。”“……”“怎么?”“我想若是落了雨,不如坐船下去,告他们,省得涨了水可惜这一船药。”“你瞧,这那里会落雨?你瞧月亮,那么明朗。”那哥哥,抬头对月出神,过了一会,忽然说:“山上那和尚倒不错,他说他知道我们的仇人,同父亲也认识。”“我们为什么忘了问他俗姓。”“那他随便说说也得。”“他还说唱歌,那和尚年青时可不知做了些什么坏事,直到了这样一把年纪,出了家,还讲究这些事情!”……把和尚作中心,谈到后来,那一葫芦酒完了,那一腿野羊肉也完了。到了只剩下一堆豆子时,远处什么地方听到鸡叫了。鸡叫只一声,则还不可信,应当来回叫,互相传递才为子时。这鸡声,先是一处,到后各处远地方都有了回唱,那哥哥向天上北方星群中搜索那姊妹星,还不曾见到那星子。弟弟说:“幸而好,今夜天气仍然是好的。鸡叫了,我们放炮倒药吧。”“不行,还早得很,星子还不出来!”“把船撑到河中去不好么?”“星子还不出,到时星子会出的。”那作弟弟的,虽然听到哥哥说这样话,但酒肉已经告罄,也没有必需呆坐在这石上的理由了,就跳下石头向船边奔去。他看了一会汤汤流去的水,又抬起头来看天上的星。这时风已全息了。山上的木鱼声亦已寂然无闻。虽远处的鸡与近身荒滩上的虫,声音皆无一时停止,但因此并不显出这世界是醒着。一切光景只能说如梦如幻尚仿佛可得其一二,其他刻画皆近于词费了。过一会,两人脱了衣,把一切东西放到滩上干处,赤身的慢慢把船摇到河中去。船应撑到滩口水急处,那弟弟就先下水,推着船尾前进,在长潭中游泳着,用脚拍水,身后的浪花照到月光下皆如银子。不久候在下游的人就听到炮声了,本来是火把已经熄了的,于是全重新点燃了,沿河数里皆火把照耀,人人低声呐喊,有如赴敌,时间是正三更,姊妹星刚刚发现。过了一小时左右,吴家弟兄已在乌鸡河下游深可及膝的水中,挥刀斫取鱼类了。那哥哥,勇敢如昔年战士,在月光下挥刀撩砍水面为药所醉的水蛇,似乎也报了大仇。那弟弟则一心想到旁的事情,篓中无一成绩。关于报仇,关于女人恋爱,都不是今夜的事,今夜是“渔”。当夜是真有许多幸运的人,到天明以前,就得到许多鱼回家,使家中人欢喜到吃惊的事。那吴家年青一点的汉子,他只得一束憔悴的花。下过药的乌鸡河,直到第二天,还有小孩子在浅滩上捡拾鱼虾。这事情每年有一次,像过节划龙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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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湖南凤凰县人,中国著名作家。代表作品有《边城》《长河》《丈夫》《萧萧》等。曾在西南联大、北京大学任教,建国后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历史与文物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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