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我就是我母亲

2022/5/11 来源: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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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事

刘庆邦

01.初秋,菜园的菜叶儿上最容易生虫子。虫子们为了储蓄能量,繁衍后代,抓紧最后的时机,在不分昼夜地进食。这样一来,菜叶儿常常被虫子咬得花花搭搭,布满洞眼。人们把虫子捉一捉,或者往菜叶儿上喷洒一些农药,菜叶儿被虫子蚕食的情况会有所缓解。但过不了多久,一遇到合适的气候,虫子们会卷土重来,对菜叶儿进行更加疯狂的掠夺。结果往往是,菜叶儿上只剩下一些筋筋拉拉网状的东西,直至枯败。我有时瞎想,人的身体好像也会生虫子,生病就是生虫子。只不过,菜叶儿上的虫子是从外部来的,而身体里的虫子是从内部分化出来的,是背叛性的。那些带有毒素的细胞,就是人体内滋生出的虫子。菜叶儿上的虫子在明处,身体上的虫子在暗处,在堡垒内部。也因此,人体内的虫子破坏性更大,也更可恶。在母亲病重期间,我仿佛看见一群恶毒的毒瘤,露出毒牙,正向我瘦弱的母亲发起攻击。毒瘤如毒虫一样折磨着我的母亲,把我心疼得要命。我对毒瘤恨得咬牙切齿,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母亲的痛苦,让我知道了病的厉害。每个人一生的敌人不是别的,都是自己身上的病,最终都得被病所打败。母亲的病情不可逆转,我只有问母亲想吃点什么,千方百计做点好吃的,给母亲的身体增加一些营养。我这样做正中了毒瘤的下怀,在毒瘤已经占据统治地位的情况下,营养差不多都被它们抢去了,其结果是,它们一天天发展壮大,母亲的身体却每况愈下。母亲有时显得很着急,说天天吃药、打针,病怎么就治不好呢,怎么越治越重了呢?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瞒着母亲,没有说明她身体里长的是癌。我对别的汉字都很喜欢,只对这个字眼极其反感,仅在字面上,我就觉得它长的是一副凶险而丑恶的嘴脸。要不是为了声讨它,我一辈子都不愿写到它。我对母亲说:没什么,只是因为您老了,对病的抵抗能力不如以前了。人总是要老的,谁都躲不过老去。我对母亲提到一些有名的人物,说他们的医疗条件是最好的,可他们最终也得老。听了我的话,母亲终于恍然大悟似的,长长噢了一声,说明白了,她都快八十了,可不是老了嘛。我们那里说健康不说健康,说扎实。问:谁谁还扎实吧?答:扎实着哩。我们那里说一个上年纪的人死了,也不说死了,说老了。母亲把死和老联系起来,说该死就死吧,死了就干净了。母亲这么说,好像把死的事情想通了,把一切都放下了。可母亲又说:我死了没啥,我怎么舍得下我的几个孩子呢!母亲说着,眼圈就湿了。听母亲的话意,她对死还是不甘心,还想继续留在人世上。有一段时间,妻子代替我在开封伺候卧床的母亲。到了夜晚,母亲披衣在床上坐着,不愿躺下睡觉。妻子问起来,母亲说她担心一躺下,一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要是那样的话,她就再也见不到她的大儿子了。我放下手头的事情,从北京匆匆赶到开封母亲身边,母亲夜里才躺下睡觉。不管是坐着,还是躺下,母亲都睡不踏实。睡觉也是一种能力,病痛的煎熬已经使母亲失去了睡觉的能力。但母亲的思维能力还保持着。既然母亲睡不着觉,她脑子里一定会想些什么。我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只知道她的心情是矛盾的。她先是对我们兄弟姐妹说:等我死了,你们谁都不要哭,听见你们哭,我心疼。母亲这样说,显然是想到了她的后事。对于母亲这样的交代,我们都不好说什么,只有保持沉默。在心里,我们已经开始哭。有一天,母亲又对我和二姐说:要死就早点死吧,死得晚了,到时候你大姐就哭不动了。母亲前面说的是不让我们哭,现在又说担心大姐年龄大了哭不动,这就出现了矛盾。我和二姐不愿跟母亲讨论关于死的问题,只希望母亲活着,多活一年是一年,多活一天是一天。不能因为趁着大姐还哭得动,母亲就得提前死,我们不能接受这样的逻辑。于是二姐说:哭不动,就不哭。母亲没有再说什么。02.母亲很重视人的后事,对后事的一系列程序也很熟悉。听大姐说,在黄河的花园口被扒开的那一年,我们的母亲才十三四岁,就带着她的弟弟,也就是我们的五舅,为她的父亲办过后事。后来我们村里死了人,也多是请母亲帮着办理后事。母亲不用跑腿,也不用动手。办后事的人家在西间屋放了椅子,母亲往椅子上一坐,只动动脑筋、动动嘴就行了。母亲的神情是严肃的,也是镇定的。屋里屋外白影憧憧,人们遇到什么事情都向母亲请示。母亲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安排得一清二楚。母亲像战场上一位运筹帷幄的大将军一样,是真正的有条不紊、指挥若定。村里人称赞我母亲,说别看那老太太不识字,把十个识字的人加起来,都不如老太太一个人心里盛的事多。有年龄比母亲小的人甚至跟母亲说笑话,说他得争取走在母亲前头,那样母亲就可以送送他;他要是走在母亲后头,就没有合适的人送他了。一个人办理后事再有经验,办得再完美,也不可能为自己办理后事。后事就是身后事,就是丧事,谁的后事都得由别人办理。我有一个近门的三叔,当仁不让似的担起了责任。他叫我母亲为大嫂,主动对我母亲承诺说:大嫂你放心,等你百年之后,你的后事我来给你办,我保证办得排排场场、圆圆满满,任谁都挑不出什么,一定让你满意。母亲没有答应三叔的承诺,但也没有拒绝。在叔叔辈的人中,母亲挑不出别的人,能铺排些事情的人,恐怕只有三叔。......三叔多次说过,母亲的后事由他负责办理。母亲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等于默认了三叔的说法。三叔的说法也传到了我们弟兄耳朵里,我们不大愿意听。并不是我们对三叔不信任,只是觉得在母亲还活着的情况下,就把母亲的后事说来说去,只会引起我们的不快。有一天母亲突然对我说,她有些生三叔的气。我以为母亲和我们一样,也不愿让三叔拿她的后事说事。我问母亲生什么气。母亲说出的生气原因是尚未发生的事实,是一种预想,一种担心。母亲担心三叔在办理她的后事时,让我们破费太大,花钱太多;还担心三叔会在一些程序上折腾我们兄弟俩。我劝母亲不要想太多,有些事情想得太多对身体不利。什么事情都是走一步,说一步,一步一步就走过去了。其实母亲所担心的事我也想到过,只是不愿意多想而已,偶尔想到一点,就自欺似的赶快回避了。比如花钱的问题。为母亲的后事,钱肯定是要花的。母亲对我们有恩,为母亲养老送终,这是我们当子女的责任。母亲在世时,我们时常给母亲一些钱。如果母亲下世了,我们再想给母亲钱,到哪里去给呢?可以说为母亲办后事花钱,是孝敬母亲的最后机会,我们会抓住这个机会。至于母亲所担心的三叔会折腾我和弟弟,我也明白母亲指的是什么。在少年和青年时代,我多次见过别人家为老去的人办后事。孝子须穿白鞋、戴孝帽,腰里要扎生麻批子,手里还要拄哀杖。为了邀请村里人参加逝者的葬礼,并到坟地里为逝者送行,孝子要走遍全村,挨家挨户去给人家跪下磕头。人家待在家里的不管是男是女,是大人还是孩子,进得院子,孝子只管磕头就是了。我记得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一个叔辈的孝子进了我们家的院子,一见我就跪下给我磕头。那一磕让我吃惊不小,吓得我差点跑掉。那个叔叔高个子,说话大嗓门,平日是很厉害的。就因为他的母亲去世了,他就变得软弱起来,见到我们这样的小孩子也要磕头。母亲担心的就是这个,担心三叔会遵照老家的传统,让我和弟弟给人家下跪、磕头。我不知弟弟如何想,反正给人家下跪、磕头,对我来说的确是一件困难的事。我是一个自尊的人,给人家下跪,会不会有失自尊呢?我出来工作已三十多年,人也五十多岁,在村里成了爷爷辈的人,让我给人家磕头,我不知能否做得出来。我们村的孝子,不愿给人家磕头的人是有的。有一位中学教师,他母亲死后,他只带领族中人,到母亲坟前站成一排,三鞠躬就完了。他的做法被村里人说成不孝,并传为笑谈。好在教师死后,他的儿子没有像他那样“立新风”,而是按原有的风俗为其父亲办了后事。村里人说,人只有一死,这样办后事才像个样子。人世间的有些事情真是让人难以预料,身体一向很好的三叔竟先我母亲而去。......得知三叔突然去世的消息,母亲的心情自然很沉重。母亲叹了气,又叹气,说这叫啥事呢,该死的人不死,不该死的人说死就死了。谁都听得出来,母亲说的该死的人是她自己,不该死的人是三叔。好像三叔一死,就没有合适的人选办理她的后事了,这让母亲甚感失落。母亲跟我讲了三叔的一些往事。三叔刚出生,他的父亲就失踪了。是三叔的母亲吃苦受罪把三叔养大的。三叔这一辈子过得也不容易。母亲对电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说过去人老几辈子没用过电,日子也不见得过不去。现在有了电,照明浇地啥的倒是方便了,人也死在电手里了。母亲的结论是,不管到了啥时候,不管人使用了啥好东西,有一利必有一害。03.母亲医院,是住在开封弟弟家里。我丢下手头的一切事情,在母亲的床头支一张小床,日夜陪护母亲。母亲后来对我很依赖,一会儿看不见我,就显得有些焦躁。只要我在她身边,好像她的生命就能持续存在。那段时间,是我们母子俩说话最多的时候。我们看见雨说雨,看见雪说雪,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有一次,母亲对我说起,她是小时候死过一次的人,能活到如今这个岁数,已经赚了很多。五六岁时,她胸口长了一个大疮,疮肿得像葫芦,最大的膏药片子都贴不住。都说疮怕不出头,一出头就好了。谁知道呢,她胸口的疮出头以后,越烂越大,烂得都收拾不住了。她的父亲带她去找医生,医生一看就摇头,说没治了,把孩子带回家吧。医生还悄悄对她父亲说,给孩子做个匣子吧。所谓匣子,就是小型的棺材。未成年人死了,所用的殓物都是说匣子,不说棺材。母亲说她记得很清楚,她的父亲背着她往家里走时,她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双手搂着大人的脖子,趴在大人背上。因胸口的疮是一个大障碍,她只能胸口朝外,和父亲背靠背。父亲拽着她的双手,一直弯着腰,才把她驮回家。到家后,父亲没有把她往屋里床上放,而是把她放到院子里一个柴草垛上去了。父亲一边找人给她做匣子,一边等她死。她也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就在柴草垛上狠哭。哭累了,就睡着了。醒过来,再哭。就那样哭哭睡睡,她的一口气没有断,疮口长出了红肉芽,竟活了下来。母亲还对我说,她刚生下我时,又长过一回大疮,这回是长在腿上。几个孩子,她最心疼的是我,却没有好好地给我喂奶。我刚满月,因她身上起了疮,奶就没有了。她是把馍掰碎,泡成糊糊,把我喂大的。听母亲对我讲她两次长疮的经历,我联想到,母亲这次之所以病得这样厉害,也是被疮害的。只不过前两次长疮是长在身体外部,这次却是长在身体内部。前两次都出了头,这次只是肿,只是越长越大,越长越多,却始终不肯出头。这应了我们那里的一句话,叫人怕出头,疮怕不出头。我似乎明白了,不出头的疮指的可能就是万恶的肿瘤啊!母亲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恶化,镇痛的药物已镇压不住她的痛。母亲咬牙忍着,尽量不把疼痛的表情显露出来。母亲在重病中仍保持着自尊。母亲的脚是从小缠了半道放开的,属于人们所说的那种“解放脚”。母亲认为自己的脚不好看,一天到晚穿着袜子,连睡觉时都不愿把袜子脱下来。我对母亲说,夜里起来小解一定要叫醒我,我扶她下床。其实那时我睡得非常警醒,母亲一有动静,我立即就醒了。有一天夜里,我听见母亲床上窸窸窣窣响,知道母亲要下床。我让母亲慢点,我来扶她。母亲刚说不用,便一下子摔倒在床前的地上。我赶紧上前扶起母亲,不敢对母亲有半点埋怨。这天天将明,母亲跟我说,人死后,后事里有一项程序叫押魂。押魂的目的,是把死者的灵魂,从家里引出来,送到村外去。押魂的做法,是死者的子女全部出动,点起一捆庄稼秆子做火把,到村头的十字路口去烧纸。在整个押魂的过程中,有一点最重要,要求死者的大儿子在往村头走时必须抱一只活着的大公鸡;待烧完纸往回走时,大儿子必须搦紧公鸡的脖子,一股劲儿把公鸡搦死。公鸡的魂代表凤凰的魂,有凤凰的魂可乘,死者架起凤凰,就可以飞走了。母亲的话让我心里一寒,我意识到,这是母亲在具体地教我怎样办后事。母亲的大儿子不是别人,正是我啊!不知为何,我不愿听母亲跟我说这些话。也许我还在欺骗自己,不愿承认母亲的远去即将成为事实。也许我不愿受人摆布,对母亲的后事以及在后事中担负的任务有畏惧心理。也许我在想象中正被村里人围观。反正一听到母亲说这些话,我莫名地焦躁起来。我说:现在办后事怎么搞得那么复杂,以前好像没有那么复杂呀。这都是因为现在的人钱多了,钱一多,繁文缛节就多了。我还说:活活把一只公鸡搦死,未免太残忍了吧。母亲大概听出了我的焦躁,没有再说什么,一句话都没说。04.母亲是在我们老家去世的。母亲明确说过,她不能老在城里,只能老在家里。我和弟弟都在城里安了家,母亲不认为是她的家,只有农村老家才是她的家。年,眼看到了春节,母亲对我说:我觉着我过不去这个年,咱回家吧。我安慰母亲:没问题,您就准备好好过年吧。刚过了春节,母亲又催着回家,说她恐怕过不去正月十五。母亲的心思我懂,她在意的还是她的后事,只有回到老家刘楼,村里人才能参与她的后事,才能给她送行。过罢元宵节没几天,我和弟弟就把母亲送回老家去了。母亲病得又瘦又小,当弟弟把母亲抱下车时,母亲有一个举动把我吓得一惊,母亲竟奋力挥着胳膊,高喊了两声。乍一听,我以为母亲是疼痛难忍才喊的。我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母亲在告知村里的人,她回来了。村里人陆陆续续到我家看望母亲。不管是比我母亲辈分低的,还是辈分高的;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凡是能走动的人,都到床前跟母亲说话。母亲一直保持着清醒状态,当来人问她:您知道我是谁吗?母亲很快就能说出对人家的称呼。母亲还跟人家说,谁谁来了,谁谁来了。村里人都来看望母亲,这让母亲感到欣慰。这大概就是母亲所希望的,也是母亲所需要的。阳历到了三月,阴历到了二月。就在阴历二月初二那一天,天突然下起了大雪。农谚说:二月二,龙抬头。意思是说,到了二月二,天就该下雨了。可是,那年的二月二下的却是雪。雪下得还不小,一下就是铺天盖地。房坡上的瓦,刚才还是黑的,一转眼就被大朵大朵的雪花覆盖。院角的一棵尚未发芽的椿树本来枝杈分明,不一会儿,枝不见枝,杈不见杈,树上像开满了满树的白花。屋子里人待不下,堂弟用大面积的帘子布在院子里搭了一个篷子,篷子上面的雪越积越厚,终于承受不住,轰然倒塌。弟弟后来对我说,篷子倒下的那一刻,他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就在当晚的后半夜,也就是阴历二月初三(阳历三月五日)的零点二十分,我们辛劳了一生的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从此以后,母亲再也看不见我们,我们再也不能跟母亲说话,不管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家里都没有了母亲,我们一下子成了没娘的孩子。我们怎么办?我们悲痛,我们绝望,外面大雪纷飞,我们兄弟姐妹只能围跪在母亲灵榻前放声痛哭。几天来,我们的眼泪在眼皮里包着,一说话就喉头发哽,一开口就想掉泪。我们知道母亲将不久于人世,但我们使劲忍着,不敢哭,不敢掉眼泪。我们怕哭出来不吉利。如今母亲走了,我们没有了什么可忌讳的,再也不必压抑着自己,无不哭得泪水滂沱,痛彻心肺。我们的哭声惊动了村里的乡亲,他们冒着大雪,纷纷来到我家劝慰我们。有两个婶子,一边劝我别哭得那么狠,一边分别拉着我的胳膊,想把我拉起来。其中一个婶子说:你娘早就跟我交代过,说你这孩子心太重,等她百年之后,让我一定把你看紧点,不让你哭得太厉害,别哭得背过气去。婶子一说我就明白了,我的小弟弟病死时,我曾哭得浑身抽搐,背过气去。是村里的一个老先生给我扎了一针,我才缓过气来。婶子不这么说还好,听婶子这么一说,我悲上加悲,痛上加痛,喊着娘啊娘啊,哭得更加昏天黑地。我想把自己哭死算了。痛哭也是一种能力。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曾怀疑自己还有没有痛哭的能力。母亲的逝世,让我知道我痛哭的能力还保持着。在为母亲办后事期间,我的嘴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剩下哭的能力。我哭得嗓子嘶哑,几乎发不出声来。我也没想到自己的眼泪会有那么多,泪水涌流了再涌流,老也流不尽,好像我整个人都变成了泪水的容器。我双眼红肿,两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两道细缝,看什么都是泪眼,看什么都模糊不清。我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变得极其脆弱、极其小,小得像一个孩子。我同时变得前所未有的顺从,对什么都不拒绝。我三叔不在了,村里还有别的堂叔。堂叔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头上戴了用生白布缝制的孝帽子,腰里扎了白布带子和生麻批子,手里提了用麻秆做成的哀杖。代代相传的后事文化彻底把我武装起来,让我知道了文化并不是软东西,文化在有的时候会变得很强大。在去村头的十字路口烧押魂纸时,他们交给我一只挺大个儿的活公鸡。烧完纸往回走,我便扼紧公鸡的脖子,一股劲儿把公鸡扼死了。在去全村各家各户磕头之前,堂叔担心我跪不下去,把我叫到一边,专门跟我谈了话,强调了规矩的重要,让我遵守规矩。我先跪下给堂叔磕了一个头,流着眼泪,哽咽着让堂叔放心。堂叔大概没想到我会这样,眼圈一下子红了。我们的村子膨胀得很厉害,从面积上讲,一个村子几乎变成了两个村子。由两个堂弟分别带领我和弟弟,我从村西磕起,弟弟从村东磕起,挨家挨户去磕头。我们不必说什么,由堂弟把人家从屋里喊出来,我们只跪下给人家磕头就是了。雪不下了,但地上有积雪和泥泞。不管是雪是泥,我全然不顾,跪到哪里算哪里。没有人逼迫我,我愿意给人家磕头。如同痛哭是我的需要,磕头也是我的需要。我心里想的是我母亲,我跪下双膝,低下头颅,磕头是为母亲所磕。我裤腿上沾满了泥,两只手上也沾满了泥。这样很好,泥使我有了一种回归的感觉。接受我磕头的人一点都不惊奇,他们所说的话几乎是一样的,一是让我赶快起来吧,二是表示马上到我家里去,参加我母亲的葬礼。我对每一个人都心怀感激。母亲的灵柩出殡时,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加入了送殡的队伍。麦地里的积雪一片白,四个唢呐班子一起吹着哀伤的曲子,母亲的孩子都哭得悲恸欲绝。泪眼蒙眬中,我仿佛看到了母亲。我想,一贯重视人的后事的母亲,对她的后事应该是满意的。

年2月14日至28日

注:本文节选自《我就是我母亲——陪护母亲日记》,刘庆邦著,河南文艺出版社年12月出版。本文标题为小编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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