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放风小记

昨天晚上我们拿到了传说中的通行证。在被基本足不出户关了两个多月以后，我今天第一次走到了小区的外面。

小区大门口对面，路边的石榴树已经开入了尾声，离远些看，残剩的花瓣在地表留下了一个与树冠等大的殷红的圈。我走到树下，认真地看了它一会儿，不时有整朵的石榴花落下，坠在地上的时候发出不大却十分清晰的声响。时隔多年，我终于理解了石榴花的“鬼气”，明白了“落花如砍头”是什么意思。

你看，不明白的事情，只要心里挂个问号，总会有个契机明白的。

我们小区的出入严格按楼栋区分时段。我们楼仅限下午1点到5点之间每户出去一个人。因为只有“出入证”，没有商超的“预约证”，不能进超市，加上开着的不少便利店也只允许证件齐全的快递、闪送人员进入，我们小区的人就算出去了也什么地方都不可以进、什么东西都不可以买，只可以在路上游荡而已。

但大家还是非常积极地涌向大门，排队出发。一张张被口罩遮住一半的脸，看不到完整的表情，但每个人眉眼里都带着一种微皱的喜悦。大家只是想出去而已，并不拘着做什么，像楼群里的一个大哥说的，“出去放放风也好”，放风这个词是很贴切的。

小公园里坐满了聊天的老人，年轻人一起慢慢地骑着自行车。看见一对老姐妹在松树下坐着，握着对方的手在聊天，一伙小孩子嬉笑打闹着跑过去，一个大姐的自行车兜里装着她的小狗，一只白色的泰迪，仿佛一团兴高采烈的糯米糍。

过去寻常的日常如今样样都显得奢侈。

因为这两个月路上没有行人，苔藓从石缝砖缝里茂盛地冒起来，丝绒一般。我蹲下认真看了好一会儿，旁边扫落叶的大叔停下手中的扫帚，看着我，我抬头，对上的是他理解的眼神。

专门去小区背后的小公园深处，那株我喜欢的老梅树那里看了看。老树真好，本以为今年无缘吃上它的果子了，却还是留有一些。熟透的梅子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气，是太阳一般的美丽的金色。

在小区附近略看了看，便直奔我们的工作室。

这两个月最牵挂的就是工作室里的花。很可惜，两个月无人照看，死伤非常惨重。本来长得异常繁茂的常春藤、吊竹梅和蕨全都枯死为能发出簌簌声响的枯草。大型的盆栽们虽然顽强地扛了下来，不过大都已经半死不活，耷拉着叶子。西蕾丽蝴蝶兰在我们最后一次去工作室的时候正是盛花期，如今已经几近死亡，可花序末梢最后的花还在顽强地开着。

把花剪下来插在瓶里，很感慨，怎么已经都要死了，叶子已经全干掉了，还是有这种花呢？

心中也有很多后悔，后悔三月中旬最后一次还有机会去工作室的时候没有把它和其他小盆些的植物搬回家。那时候说只封到4号，我当时其实并不相信，估计要两到三周，但也觉得再怎么说一个月够了。后来的事情当然就朝着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向发展了，区别只是“没想到”的多少而已。

也有非常大的惊喜。

我们工作室楼下花店的姐姐，在年初搬走前送了我们几个仙人球。最后一次去工作室的时候也没来得及多照顾他们，今天一进门，就看见了头顶这朵娇艳美丽的花的仙人球。

我蹲在它面前，凝视着这团如同霞光般的花朵，脑海里走马灯一样闪过非常多过去姥姥给我讲的她自己的经历，尤其是五六十年代的那些事。在这朵花面前，心中有一点点羞愧。不得不由衷感慨，“做人当如仙人掌”，其实是个让人安心的愿望。

我喜欢植物，因为很多时候植物教会我的比我自己在人的世界里摸爬滚打学到的远远要多。

很感谢这朵花，这时候能确认一点点韧性、勇气和美，是非常可爱的一件事。

基本打理完植物以后，工作了一会儿。在工作室里的时候会有一种奇妙的安心感，觉得自己根脉伸展，想要更多地扎在每一个可以创作、制作的当下，哪怕不是在创作，为了这整件事顺利进行下去而必须处理的事务性的工作和杂务也都变得可爱。

被关在家里的两个月，我花了很多时间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如同一个惊雷劈下，在恐惧之后，光照到平时被我忽视的角落，显露出了我一直想找的东西。然而心中仍有忐忑，如悬着一块大石。回到工作室的那个瞬间，我感受到这块石头被温柔地取下，好好地安放在了合适的位置。

仅四个小时的放风时间里有三个小时在工作室工作，我自己都觉得这听起来是有点离谱的，但这三个小时里我再次确认了“工作”对我而言的意义，和自己对在做的这件事的爱意，这对我而言意义重大，如同在黑夜中捡到火把一般，又涌出了一些勇气来。

勇气一直很珍贵。就像荒漠里的水。

许愿之后要过得再简单一点，也再锋利一点，给自己再多留一些时间和空间，思考和探索，承诺不被“结果”和“恐惧”束缚手脚。

如果可以，像鲸鱼潜入深海，大象走入密林那般。

呼吸，保持节奏，观察，倾听，记录，去理解，或者放下。

如果没有深海和密林可去，即将面对荒漠，像个仙人掌也不错。

有传言明天就又不能出去了。给大盆的植物都浇透了水，把奄奄一息的蝴蝶兰背回了家。

后面如何，且行且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