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散文王悦娟远去了,看露天电影的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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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了，看露天电影的岁月

王悦娟

所有的回忆都是对已逝岁月的不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安妮·埃尔诺（法）

古人娱乐有四大方式：曲水流觞、蹴鞠、投壶、斗鸡。

阳春三月，人们举行祓禊仪式之后，临水宴饮，为增加乐趣，就让酒杯盛酒顺着曲折的溪流漂浮，漂到谁的面前，谁就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故名曲水流觞。

兰亭的“曲水流觞”，王羲之醉笔走龙蛇，才有了名传千古的《兰亭集序》。“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王羲之和朋友的娱乐也有了他们的收获：“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蹴鞠始于黄帝，最开始用于军事训练，战国时，在齐都临淄，蹴鞠已发展成一种在民间广为盛行的踢球游戏。

春秋战国，成年男子不会射箭被视为耻辱，主人请客人射箭，客人不能推辞。后来，不会射箭的客人就用箭投酒壶代替。久之，投壶代替射箭，成为宴饮时的一种游戏。后来，又逐渐发展为娱乐活动。

斗鸡素来是民间最流行的传统娱乐，类似西方的斗牛，最可以激发勇士的斗志。唐宋以后，军中就有斗鸡之戏，盛唐时代，斗鸡之风达到历史巅峰。

曲水流觞、蹴鞠也好，投壶、斗鸡也罢，这些雅俗兼具的娱乐方式有一个共同特点：人的体力参与。纯精神享受型的娱乐是从近代开始的，电影便极具代表性。

中国电影诞生于年,北京丰泰照相馆创办人任庆泰拍摄了由谭鑫培主演的《定军山》片段，这是中国人自己摄制的第一部影片。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武术及以尚武崇德的侠义思想为主题的电影占据了中国电影市场的半壁江山。可以说，武术与电影成为那个时代中国人的主要娱乐方式。

我生活的村庄在胶东腹地海阳市发城镇忠厚村，那是一个因种葡萄而富庶起来的村子，得尽地利：村子南边是自东而西缓缓流淌的昌水河，西河自北向南从村子中央穿过，两河交汇处，形成大片的沙土淤积田，特别适合“美国提子”生长，民居散布错落，村前还有胶东较早的主干道“”国道（现在改称“”）。

忠厚村人的娱乐生活也是七十年代才开始红火。看露天电影儿，是唯一的不需要体力参与的精神美餐，对孩子们来讲，除了观看我大爷爷王世吉——海阳著名八卦掌拳师带领他的徒弟在电影场地的武术表演，这就是第二件人生大事，没有第三。

看电影的过程远不如听到村里要放电影的消息兴奋。这消息最快大约会在电影播放日的头五六天传出来，那种弥漫在乡村的兴奋像烧开了的沸水，顶得壶盖“噗噜噗噜”响。小孩子们的心也会在这些日子里像极了吹向天空的五彩泡泡，到处撒欢儿。那种期待和渴盼攒足了劲儿表现在去电影场地“占地方”，我们称之为“占场儿”。所谓的电影场地，也不过是村里最宽敞的场院，场院边有好多大槐树，随便两棵树之间的距离正好可以拉开大白幕布，天然的露天电影场就形成了。

“占场儿”是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一件事情了。听到要看电影的消息，孩子们忙得最欢。第一个跑去占场儿的孩子必定是占据看电影的最佳位置，那肯定就是两棵槐树最中间正前方的位置了。但是幕布会在哪两棵树之间挂，是孩子们最拿不准的事情，只能靠猜。大家用石头垒起边界，形成各自的地盘。有调皮大胆的孩子偷了老师用过的粉笔头儿画出边界，速度快，占地儿大。拣石头块儿垒边界的孩子就会表达不满：“你偷老师粉笔，我要告老师。”

“好吧好吧！让你一块地方。”那个年代粉笔金贵，孩子们心知肚明，捡了老师粉笔头的孩子心虚，就会主动让步，在相互的和解中，大家和睦相处。也有关系协调不好的时候，两个孩子因为占的地场儿大小吵得动起手来。

“前街人熊！……”

“后街人更熊！……”

“西疃是外姓人！……”

“东疃才是外姓人！……”

宗族观念貌似很强的孩子们就会迅速形成帮派，前街一派，后街一派；东疃儿一伙，西疃儿一伙，开始了级别最惨烈的“血战”——“开火”大战，也就是互相扔石头。小的负责捡石头，大的舍命往前冲，石头“嗖嗖”在头顶飞，这是要命的行为！年龄小的孩子往往首先害了怕，偷偷跑去告大人，最后的结局往往也会以谁的头被打破了，谁的鼻子被打出血了，哭声震天结束。忙于土里刨食的大人们劳累了一天，急火火从田里回来调停，自然方式就很简单——各回各家，胖揍一顿。胖揍挨多了，孩子们变聪明了，便尽量避免“开火”大战了，即使小吵小闹也会在“交易”中解决。

谈到”交易“，我会想起我的小学同位杨仁义，他是后街的“孩子王”，“开火”大战的时候，猛愣狠，不要命；我们前街孩子常常败在他手下，所以常吃亏的前街孩子对他“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老师安排当学习委员的我和他同位。我们在桌子中央划出了“三八线”，不准越界，相安无事一个周后的某天放学前，他用圆规尖尖对准“三八线”附近，埋头写字的我一不小心越界了，圆规尖尖一下子刺到了我的胳膊肘，钻心的疼让我怒火万丈，他却在偷偷窃笑不止，刚好铃声响起，“新仇旧恨”让我攒足了劲儿在五个手指甲上，对准他的手背狠狠挠了下去，然后撒腿就撂儿。整个中午都惴惴不安不敢去上课的我，下午讪讪地见到他，他可怜巴巴，很委屈地伸着手对我说，“你看你把我的手挠的”，我一看，五道血印子清清楚楚，棱角分明！许多年后想起这事我还非常歉疚。因为他带领的后街孩子，和我们前街孩子结下的“仇怨”太深了，我这一挠反倒泯了多年的恩仇，他从此不再和前街做对了。看电影占场儿的时候，他占的地方大，我经常可以大摇大摆地去要一块儿地儿，在小孩子们看来我是倍有面子的，其实我最明白这是沾了我大爷爷的光，大爷爷他们八卦掌武术队在电影场地练武的时候，杨同学多次死乞白脸请求我替他说好话，希望爷爷能收他为徒，我便会一本正经拿爷爷教育我的话搪塞他：练武要有武德！他往往脸一红，便会讪讪地掉了头。

许多年后，发小聚会，得知他还当上了本地的武装部部长，为人德行口碑很好，他依然会红了脸，说那尚武崇戎的情结是小时候看电影占场儿时候，看武术队表演培养出来的，包括做人……

电影场地里有很多有趣的事儿。挂电影幕布的人特别爱搞恶作剧，往往看到哪两棵树前占场儿孩子多，偏偏不把幕布挂在那两棵树之间，电影场周边有好多树，他们随时会换个位置挂幕布，调换位置的瞬间，场地里就乱了套，孩子们会迅速去抢占有利位置：搬凳子的，摆石头的，画粉笔白杠的；踩掉鞋的，剐着头发的，扯破衣服的……挂幕布的人便会像看耍猴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幕布挂起来，我们占得场儿就固定下来了，中间还要留出放映点的位置。但是放映点的位置经常又不确定，幕布是东西方向，放映的机器有时候放在南边，有时候放在北边，正对幕布的方向是正向，经常有孩子占了好几天的地方在机器对面，机器安好再到机器这边来占场，就来不及了，从幕布反面看电影也是常有的事，人物不受影响，就是电影幕布上的字是反的，大人感觉有点别扭，小孩子倒不是很在乎。

阳光笑眯眯地洒在挂好的幕布和安置好的放映机器上，温柔而祥和。老人、孩子越聚越多了，看电影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大人们早早收工，村子里炊烟袅袅升腾起来了，整个村庄的烟火气氤氲开来。镇上冰棍厂卖冰棍的人就被派出来了，负责爆爆米花、锔锅的老大爷也来凑热闹，七十年代是大集体时代，任何跟买卖有关的事情都属于集体，卖东西的人不多，其实有钱的人也不多。母亲会允许我从储蓄罐里拿三分钱，三分钱能买两支冰棍儿，母亲说上午一支，下午一支，不允许同时吃两支。小时候不明白她的意思，有一次偷着拿了五分钱，连着吃了四支，整个人上吐下泻，折腾了半宿，害得全家没看成电影。躲闪着三姐的白眼，看到母亲抹眼泪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犯了滔天大罪，直到现在我从不吃冰棍儿。现在雪糕品类众多，价值不菲，也买不到二分钱的冰棍儿了，当然也永远没有了母亲的火急火燎、扯心扯肺。

傍晚时分，夕阳也凑热闹似的偷偷溜进来，轻轻笼了整个场院。场院一侧，大爷爷的武术队开始了他们的训练，还有几个穿着警服的人在跟着走掌。夕阳的红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伟岸而庄严，训练场上突然就安静下来，小孩子们也跟着比划起来，一招一式，一起一伏，全民尚武的气氛被带动起来了……

我大爷爷王世吉自幼在北京习武，他的师傅是大内高手宫宝田，长期在宫廷任职，是宫氏八卦掌先师……大爷爷为人敦厚，有长者风范，威信极高，授徒无数，忠厚村习武的风气也是他带动的。几年前，在各个领域事业有成的徒弟们回来给他立碑，祭奠。前几天在网上我还看到烟台莱山区有一个拳师叫滕泽远，自称十七岁就跟随大爷爷王世吉习武，视频里熟悉的一招一式看得我热泪盈眶，我在村里读小学期间跟大爷爷习武三年，他75岁意外离世，我终止了习武，到后来离家读书、工作，现在沦落为凡人一个，感觉愧对先人，愧言是他唯一的女弟子……

火烧云上来了，大地被夕阳的余辉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扯碎了的五彩线头在天空中弥漫出一只温柔可爱的小猫，像极了孩子们看电影时的温顺和乖巧;一会儿又像一株在月光映衬下，展开了洁白娇柔花瓣的一现昙花………七八岁的我就在流水淌金的西河里，偷偷摸进了水草，一条条白漂子鱼甩动着尾巴，在夕阳中闪闪放光地被扔向了岸边，皮肤黝黑的野丫头小铃铛开心地摸了一条又一条，扯了几根狗尾巴草串起岸边的鱼，一溜小跑地回家，掏洗干净。收工回来的母亲点上火，锅热之后，搁点猪油，把白漂子鱼煎到了最好的火候，煎鱼的香味飘满了半个村子，母亲用供销社买东西包装留下来的厚厚的黑油纸，包着鱼，我便会欢天喜地地带着它去电影场，我的小伙伴们这时候就会老实殷勤地跟在我屁股后头，心情好的时候，我的鱼会和他们分享，我的发小王洪华许多年后还数落我当年分好吃的不给她，和她一样，许多年后，母亲煎的白漂子鱼香还飘在我的思念里。

好多年了呵，我的思绪里还经常飘着那首诗《你还在我身旁》：

瀑布的水逆流而上，

蒲公英种子从远处飘回，聚成伞的模样。

太阳从西边升起，落向东方。

运动员回到起跑线上，

我交回录取通知书，忘了十年寒窗。

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

你把我的卷子签好名字，

关掉电视，帮我把书包背上。

你还在我身旁。

……

放映员在两棵树之间拉上幕布的那一瞬间，那就是在村里宣示了一种幸福，消息迅速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开去，三里五村的人也会蜂拥而至，娱乐生活的贫乏让村民们对看电影有着粉丝团一样的狂热。

“放映员，售货员，保你嫁过去胖胖圆。”在那个以胖为美的年代里，放映员真的是个至高无上的职业，决定着人们的精神大餐，而且有固定收入，是公家人，所以找对象很好找，谁家女儿嫁了个电影放映员，老丈人腰杆立马在村里硬起来了，我邻居马三炮就是这样，他经常在门口叉着腰，眉飞色舞地发布最新消息：“我女婿说了，今晚放《英雄儿女》。”

“在哪个村放？”

马三炮两只小眼就会灼灼闪光，弯下腰凑到问话者耳朵旁，很显摆地悄悄嘀咕一声，

“三炮哥，您抽烟。”

急于得到消息的村民谄媚地递上旱烟大喇叭，火柴划过的瞬间，马三炮喷云吐雾之后，骄傲地丢出来最可靠的消息。最后一定要加上一句，“我女婿说的，绝对靠谱！”

小镇上一般会安排专业放映员，挨村定时去放电影，哪个村子人多，地势平坦，不需要翻山越岭，往往播映权就多一些，各村都有联络员，哪一部电影最近放映，消息在各村间传得很快，不亚于今天的网络传播，这就如国际形势一样，大国操纵着话语权，小国只能听命于大国，电影在哪个村放，一些小村也没有发言权，村民往往需要跋山涉水，去邻村看电影，期间也闹出了许多笑话。

忠厚村交通条件非常好，去别的村看电影也很方便。沿着国道向东，我们可以去芦头泉、多英、长宇，甚至战场泊、郭城，向西可以去东、西菜园、发城；沿着西河往北可以去项家、姜家劳泊、东北劳泊、龙庄沟，向南可以沿着昌水河上溯去古家兰，下行去东、西夏午庄。由于放电影的频率不高，一部电影会陆续在各个村放映，人们就会跟随放映员挨村去看，看了一遍又一遍，百看不厌。

后街的小项奶奶，是个爱讲故事的人，喜欢热闹，曾经追着放映员，到十七个村子看了十七遍《英雄儿女》，那段时间整个人几乎都魔怔了，见人就表演电影中的镜头，“向我开炮！”“向我开炮！”，人送外号“项十七”。许多年后人们不记得看了什么电影，去看电影发生的事情却历历在目，当然还有“项十七”的故事。

我姊妹五个，在家里我是最受宠爱的小铃铛，有时候邻村有电影也会哭着闹着跟着哥姐去凑热闹。我三姐最不待见我，她和我年龄相差五岁，每次看完电影，瞌睡哄哄的我总需要一个人背回来，责无旁贷的就是三姐。不背的话就会被大姐二姐揍，三姐就会把所有的气撒到我身上，我有点怕她，在大姐二姐欺负她的时候又心疼她。而她所有的被欺负又往往是因为我。年幼的我经常趴在她后背上，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陪她哭，一边昏昏欲睡；她也是一边哭，一边骂我，一边不停地托着我的屁股往自己背上送，年少时候的姊妹关系就是这么矛盾。

有一件事最好笑，我们邻村亲戚王琳姊妹五个去发城村看电影，说说笑笑往回返的时候，因为黑灯瞎火，只是顺着人流走，前边有人带的火把，结果过了河，一路向西，去了离村十多里地的西坊坞，黑夜里无法回返，那时候有没有电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第二天一大早给好心人送回家的时候，父母早已哭红了眼，痛断了魂。见到孩子，拉过来就打，打得王琳哭着跑我们家对母亲说“大嫂啊，我啥时候能当个妈妈啊！就不用挨揍了啊”只记得我母亲柔柔地摸着她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啊，等你有了孩子，你就会明白你娘的心啊！”后来王琳远嫁新疆，每次探家要回婆家的时候都眼睛红红的，抱着她老娘哭得撕心裂肺，不愿意分开……

冬天去邻村看电影最遭罪。西北风刮棘刺，又冷又疼，那真是猫咬狗啃的感觉。趴在三姐的后背上我就在想，什么时候能在家里墙上挂块小白布，在温暖的火炕上看电影就好了。

一九七八年三中全会后，我的发小王海青的妈妈从青岛带回了忠厚村第一台电视，而且是彩色的。海青妈妈是下放青年，嫁在了村里。终于可以在暖烘烘的热炕头上看小电影了！好家伙，他家里天天晚上人爆满，海青爸爸没办法，把电视搬到院子里，几乎整个村子的人挤满了他的家，年轻的后生爬上了墙头，后来有一天突然踩塌了他家的垣墙，好多人从墙上摔了下来，大家嘻嘻哈哈，好在没有人受伤。我也去过海青家看电视，只记得挤油挤得厉害，具体看了什么，早已没有印象。大抵也是《霍元甲》《神雕侠侣》一类的港台功夫片。中国功夫风靡全国，大爷爷的八卦掌在那时候更得到很多人青睐，他代表海阳去各地参加了好多武术比赛，拿了好多奖项。我的三年练武生涯也是在八十年代前后。

一九八一年春节，我父亲，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买回了我们家的第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我们家，村里好多人家，都在热炕头上看上了小电影儿。

后来，我离开了村庄出外求学。港台片里知道了大哥大，大学的时候见识了电脑。后来是BP机、手机，QQ聊天，用不坏的诺基亚，开不坏的桑塔纳……

再后来有了笔记本、智能机，华为、小米……还有年轻人追捧的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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